在甘肃地区,考古学家们曾有幸发掘出三件珍贵的彩陶瓶。这三件彩陶瓶上,各以独特的笔触绘制了形态各异的鲵鱼图案,既有栩栩如生的具象描绘,也有抽象到几乎几何化的纹样。这些图案在一定程度上映射了仰韶文化晚期鲵鱼纹彩陶纹饰的演变轨迹。虽然这类器物在考古发现中并不常见,但其纹样的神秘感却让人不禁遐想。每一次与这些文物的亲密接触,都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先人世界的大门,让我们能够更加直观地洞察他们的生活习俗、思维方式以及审美追求,从而深刻感知到中华文化的悠久历史与深厚底蕴。
1957年,我国甘谷县西坪镇石坪村出土了一件造型独特的鲵鱼纹彩陶瓶。该瓶通高38.4厘米,口径7厘米,底径12厘米。瓶身采用橙黄色泥质陶土制成,呈现小口、溜肩、近直腹、平底的设计。在腹部两侧,对称地装饰有双耳。颈部则加饰了一圈附加堆纹,更显古朴。在器腹一侧正中,用黑彩绘制了一只弯躯折尾的鲵鱼,生动写实,展现出一种神秘意境,彰显了彩陶艺术的独特魅力。这件距今约5500年至5000年的彩陶瓶,属于仰韶文化石岭下类型,目前收藏于甘肃省博物馆。1996年9月,国家文物局馆藏一级文物专家确认组将该鲵鱼纹彩陶瓶评定为国家一级甲等文物,即国宝级文物。
这件彩陶瓶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器腹的鲵鱼图案。只见它双目圆睁,嘴巴大张,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周身披鳞,长尾上折至鲵首,体侧伸出一对肢爪,爪有四指。看到它,让人不由产生疑问,彩陶瓶所绘图案是当时真实的鲵鱼形象吗?看它那圆睁的眼、大张的口、外露的牙,颇似人面,双臂上屈,肢爪上的四指也极具人格化的特点……以上种种线索似乎在提示我们,这件彩陶瓶上的神秘纹样一定不一般,它是否具有人神合一的寓意呢?
鲵鱼即大鲵,是一种体型较大的两栖动物,成体全长可超过1米,其头大而宽扁,躯干较扁平,尾略短。眼小位于头背面,无眼睑,口裂宽大,四肢粗短,指、趾前五后四,趾间具微蹼。皮肤光滑,皮肤腺发达。主要栖息在山区海拔100米—1200米、水流较为平缓的河流、大型流溪的岩洞或深潭中,喜欢阴凉环境,我国亚热带、暖温带地区多有分布,如今的天水地区依然有多次发现野生鲵鱼的记录。因其叫声宛如婴儿啼哭,故俗称“娃娃鱼”。在我国古人眼里,鲵鱼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它在疾游时四肢向后划动,好似人的泳姿。它还有很强的耐饥本领,二三年不吃也不会饿死。鲵鱼在我国古代典籍中曾被称为“人鱼”。由于它这一系列奇妙且神秘的特征,因此有可能被史前先民视作神异的灵物。
再看这件彩陶瓶上的图案,鲵鱼头部刻画似人的面部,特别是夸张的表情,似乎在刻意模拟一种人首动物身的形象。因此,有学者提出这件彩陶瓶上的鲵鱼纹正是“人首蛇身、尾交首上的原始伏羲神形象”。
伏羲是传说中的“三皇之首”“百王之先”,相传他始画八卦,造书契,结网罟,教佃渔,造屋庐,养牺牲,取火种,庖熟食,定婚姻,制嫁娶,尝百药,制九针,作历度,造甲历,制琴瑟,创驾辩之曲,立占筮,定阴阳,疏导源泉,繁滋草木,养蚕化布,冶金成器,设九部,立六佐等,对中华文明有着肇启之功,故被世人尊奉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关于他的形象描述则似人非人,充满了神话色彩。《列子》《山海经》《鲁灵光殿赋》《汉书·百官公卿表》《帝王世纪》《史记·补三皇本纪》等古代文献中皆记载伏羲“蛇身人首”“人头蛇身”“蛇躯麟身”等。
从图像细节上看,这件彩陶瓶上的鲵鱼图案的确与伏羲“人首蛇身”的描述不谋而合,与后世所绘伏羲、女娲形象在构图思路上亦有一定的趋同性,更重要的是彩陶瓶的出土地天水甘谷县与文献、神话记录的伏羲出生地——成纪属于同一文化圈,是伏羲传说流传的重要地区。如今天水地区尚存大量祭祀伏羲、女娲的古遗址、古建筑,数量居全国之最。这一定不是巧合,其背后应有更加深厚的社会历史背景。这件带有神秘图案的彩陶瓶,或许蕴含着揭开中华民族早期图腾崇拜奥秘的钥匙。
如前文所述,鲵鱼一系列“超能力”足以让古人认为鲵鱼是一种无比神奇的动物,更神奇的是,鲵鱼与龙的关系极为密切,曾被称作“龙鱼”。《山海经·海内西经》载:“龙鱼陵居在其北,状如狸。一曰鰕。即有神圣乘此以行九野。”学者袁珂先生解释龙鱼即陵鱼,也就是鲵鱼。这种鱼在这里被大大神话,有神力的人骑着它能遨游在广大的原野上,就像骑着龙在天上遨游一般,带有一丝浪漫主义神话色彩。如此说来,鲵鱼下能潜水,上可爬树,并能沟通天地,因此也是龙的雏形之一。此外,“鲵”“鲤”读音相近,鲤鱼在我国古代传说中亦被描述得神乎其神,如“鲤鱼跳龙门”“琴高乘鲤”等,或许这里的鲤鱼就是鲵鱼也未可知。
巧的是,古籍记载中的伏羲往往也与龙关系密切。如在描述伏羲外貌时,有“龙颜”“龙身”“龙唇”等多种说法。《左传·昭公十七年》中有关于上古部落原始图腾崇拜信仰的记载,其中提到伏羲“太皞(昊)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也就是说,伏羲氏族崇拜龙,以龙为图腾。据学者闻一多先生考证,伏羲氏族最初应该是以蛇为图腾,随着迁徙和部族间的交融,逐渐将征服、结盟的各部落图腾融入蛇图腾中,从而形成了以蛇身为基础,附加牛耳马齿、鹿角虾须、狮鼻虎爪的多图腾组合的龙图腾。龙图腾的形成过程正是伏羲部族融合各部族走向文明强大的图像化体现。那么这件彩陶瓶上的图案,是否是“龙图腾”呢?
彩陶瓶上的鲵鱼图案融合动物的外貌和人的五官特点,这种半人半兽的形象却恰恰符合上古时期人们图腾崇拜的真实情况。闻一多先生在《伏羲考》中生动阐述了这个过程。他认为华夏民族的图腾是龙,而龙的主干部分和基本形态都是蛇。一开始人是以蛇作为自己的祖先,极力把自己装扮得像龙,这是“人的拟兽化”。但无论如何装扮,都只能做到人首蛇身、半人半兽的地步,而不是全然的蛇。但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知识进步了,于是他们开始把始祖设置成人首蛇身,这叫“兽的拟人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过去模仿断发文身以像蛇的习俗被废弃,连记忆也淡薄了,于是始祖的模样就变作全人形了。因此,我们通过这件彩陶瓶上的神秘纹样,看到了人类征服大自然过程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化,无论这件彩陶瓶上的图案是鲵鱼、蛇,抑或是龙甚至伏羲,它向我们展示了当时人们基于对大自然的认知程度而诞生的图腾崇拜对象的具体形象。如此,视该图案为早期的“龙图腾”之一,并将其与伏羲传说联系在一起,是不无道理的。
考古发现表明,这种带有鲵鱼纹图案的彩陶瓶并非甘谷县西坪遗址发现的这一件,在天水武山县傅家门、礼县石沟坪亦有发现。出自武山县傅家门的鲵鱼纹彩陶瓶,高18厘米、口径5.5厘米、底径7厘米。泥质橙黄陶,侈口,束颈,圆肩,近直腹,平底,腹侧有对称双耳。在瓶的肩至下腹部绘鲵鱼纹,圆形头部,空白处表示双目和口部,躯体略弯,上饰网格纹,身躯侧部及底部加饰6组爪形纹。这件器物与甘谷县西坪遗址采集的鲵鱼纹彩陶瓶时代相当,亦属仰韶文化石岭下类型,其彩陶瓶上的鲵鱼图案更显憨厚可爱。
源于礼县石沟坪的鲵鱼纹彩陶瓶,其形制与时代与前两种类似,但纹饰却有着显著差异。该瓶通高43.8厘米,口径与底径均为8.8厘米。在装饰图案上,设计者巧妙地简化了鲵鱼的头部,运用两个半圆形网格纹来描绘鲵鱼的身体轮廓。瓶身下方,以连续的圆点涡形纹来生动地展现水流动态,上下边缘则装饰有爪形纹样。整体纹饰以极为抽象的程式化图案呈现,巧妙地表现出鲵鱼纹样的独特韵味。
这三件彩陶瓶上所绘制的鲵鱼图案,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仰韶文化晚期鲵鱼纹彩陶纹饰的演变轨迹。这类器物出土数量稀少,其纹样充满了神秘色彩,充分展现了仰韶文化晚期先民们将鲵鱼视为图腾,追求人神合一的思想观念。这一特点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生产力已达到一定水平,人们具备了较为复杂的自然认知和精神追求。这些彩陶瓶不仅是研究仰韶文化的重要实物资料,也为我们深入了解古代先民的精神世界提供了宝贵线索。